飞跃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往北走几分钟，就会看见一个黑手党纪念馆，里面除了黑手党大佬们的大头照，还展示着惊心动魄的死者和伤者的黑白照片，说是艺术摄影展也不为过，因为谁也说不出那些脑浆和鲜血是真是假。

西西里（Sicily）这座岛屿展现出生活的极端两种面相：它阴暗的过去和明媚的阳光；岛上居民的奸诈狡猾和热情如火。我对旅行有一条迷信的哲学，那就是包容性越大的地方，越是精彩。因此在还未踏足西西里岛以前，我就知道自己必然要为她拜倒了。

在我上一次给《大脚印》写的阿根廷游记里，提到第一帮意大利移民从热那亚（Genova）的港口发船，去了大西洋的另一端建立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巧的是，它亦是航海家哥伦布的故乡，这加深了我的猜想：热那亚这帮人的血液里是否都留着流浪和探索的基因。我这一次从热那亚登机，这座城市在阿拉伯语意为 “门窗”，指一个人居处的门与无垠宇宙的门之间的接口。借由热那亚这扇神奇的任意门，我顺利地飞往意大利西西里东岸大城卡塔尼亚（Catania）—— 一个与意大利半岛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个房东

我在飞机靠窗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盯着巨硕的埃特纳火山（Mt. Etna），此时它完全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中。出到室外，我脱下一层外套，盯着长满街道的棕榈树，在阳光下颇有90年代迈阿密海滩明信片的意境。

我搭上了巴士，北往陶尔米纳（Taormina），此时这座精致可爱的小镇在冬天里无人问津。我的房东姗姗来迟，我跳上了车，他在蜿蜒的山路疯狂奔驰。我说了声：“你驾驶技术真不错！” 他似乎非常自豪，礼貌道谢。他说话时表情很多，动作很大，以至于一摆手就会碰到我的胸，我起初不以为意，后来次数多了我冷峻地与他对视，只见他眼神里充满暧昧。他把车停在最高处的看台，陶尔米纳在我们的脚底下闪闪发光，远远的有轮船靠岸，爱奥尼亚海波光粼粼。房东还想带我去看小教堂，我借口天气太冷回绝了。

上山下山

我住的小镇叫 Castelmola，比陶尔米纳海拔更高，更加迷你。俩小镇之间有优美的徒步小路连接着，也有巴士往返，但是旅游淡季的巴士就像是西西里人的言而无信，我从未等到一辆巴士。一个星期以来我每天徒步上下山，那是一段陡峭的山路，我每次在下山途中都会遇到上山的游客，他们会迫切地问我：你是从 Castelmola下来的吗？上去还要多久？我会答：“对我来说下山很轻易，很快速，上去大约需要15分钟，不过……” 他们一听到那 “15分钟”，眼里充满希望，其他的已经听不下去，他们转头对同伴说：还有15分钟！原来人们能登顶靠的都是希望。

还有一组人，由一个男人走在前面带路，他急切地叫住我，问我是否住在 Castelmola，我说是的。他问我 Turisi Bar 是否在上边，我说是的。我在广场上歇息，在泉水池喝水，让疲惫的舌头得到冰矿泉水的滋润。他走到了我的跟前，他的同伴还慢悠悠地在后头。他问 Turisi Bar 怎么样，是个好的餐厅吧？我答，那餐厅总是很多人。我想，但凡我恶意地告诉他，Turisi Bar 是全 Castelmola 最糟糕的餐厅，并且推荐他到隔壁那家餐厅，他或许会乖乖就范。

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 Turisi Bar 是否是家好餐馆，我每每经过时这里总是高朋满座。餐馆门面有个橱窗，里面摆满阴茎的陶瓷摆设和阴茎的油画，当然了，还有餐厅被评选为某某杰出奖的奖状。餐厅有四层，食客可以坐在阳台用餐，我的厨房外就面对着餐厅二层，食客聊天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石墙，仿佛他们正和我同桌用餐。如果这群问路的游客坐在二楼，他们还会看见我下午晒在阳台上的内衣裤呢。

可爱小镇变鬼新娘

陶尔米纳的可爱在于粉色油漆的小房子，长满鲜花的阳台，风带来海水的气息，石阶高高低低，遍地开满仙人掌和野茴香，时不时小教堂传来报时的钟声将回荡整个小镇。我在陶尔米纳时正值嘉年华（Taormina Carnival）期间，可见满地五彩缤纷的纸屑，山崖上，海岸边可以看见化装服或面具的残骸。在一首首俗气的舞曲和众人的喧嚣中，陶尔米纳好像一个天生丽质的小女孩被人装扮成浓妆艳抹的鬼新娘。这倒不是件坏事，也许陶尔米纳本性如此，喜欢用狂欢的节庆来取代冬季的寂寞。

离开陶尔米纳那天，我几乎找不到火车站，原因是火车站建得跟一座小型博物馆一样细腻华美。天正要破晓，车站还亮着昨夜的灯火，不过几分钟时间，东边的日出发出金光，灯哒一声灭了，像极了有人用了邓布利多留给荣恩的熄灯器，把灯火瞬间都吸掉了。陶尔米纳就是浪漫到让人联想到魔法世界。去往巴勒莫（Palermo）的火车延误了，引发了乘客间的讨论。我事不关己地坐在长凳上，反正我有大把时间。

嘿巴勒莫

火车往北经过了墨西拿（Messina），西西里岛上第三大城市，位于东北角，靠在梅西那海峡边上。从此火车往西沿着海岸线行驶，偶尔穿进隧道，偶尔停靠在西西里北部各个小镇，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切法卢（Cefalù），因为一部《天堂电影院》成为热门旅游景点。

最终巴勒莫出现了，先是一个热闹的火车站，还有一个以 Vittorio Emanuele II 的雕塑为中心的小广场，象征着 The father of the Fatherland。高耸的建筑有巴洛克风格和阿拉伯 – 诺曼风格。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聚集在这里，说着不一样的语言，发展着各自的文化。我在巴勒莫轻而易举地在中东店铺找到各式各样的香料和北非的干粮。我的房东买了非洲大香蕉，蘸着 guacamole 吃，着实是一道异国风情的美食。巴勒莫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在根深蒂固的意大利欧洲文化根基上，慢慢长出复杂多样的枝桠，这点与许多欧洲城市大同小异。

一天我的房东在看当地晚间新闻，一艘来自北非满载非法移民的渔船翻了，他们的目的正是西西里岛，但是被抛弃在了浩瀚的地中海里。房东名叫蕾塔，她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西西里人，在她工作的学校里，上百个移民正在学习意大利语，政府给移民提供了一周22小时的义务教育，教授语文、科学、数学和史地。由于师资不足，像蕾塔这样教了一辈子数学的老师被遣派去教意大利语。

入乡随俗

我住的地方位于 Ballaro 社区，穿过犄角旮旯的巷弄就会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置身于有名的 Ballaro 市集中。叫卖的小贩不会给你好脸色，卖牛杂包（pane di muesca，巴勒莫典型的街头小吃）的小摊挤满了人，市集上冒着烧烤小肠（stigghiolar）的浓烟，还有各式各样叫不完名称的不同形状不同色彩的甜点（dolci）。吃牛小肠这种文化别提意大利半岛，就算是区区两百公里以外的卡塔尼亚都不复存在。

西西里岛各个城镇之间差异甚远，天气也是如此。在巴勒莫正进入春天之时，西岸的山城正经历一场暴风雪呢！我的环保袋里装满洋蓟（artichoke）、花菜、番茄和茴香（fennel）这些当季的蔬果，再去买一托大鸡蛋和鲜羊奶芝士（ricotta）。我总是把环保袋背在胸前，好让小贩看清我是一个（伪装的）地道生活在巴勒莫的居民，休想像糊弄游客一样搪塞我。往北走几分钟，就会看见一个黑手党纪念馆，里面除了黑手党大佬们的大头照，还展示着惊心动魄的死者和伤者的黑白照片，说是艺术摄影展也不为过，因为谁也说不出那些脑浆和鲜血是真是假。

徒步到 Monte Pellegrino 野餐

在城市以北有座小山，叫 Monte Pellegrino，有人这么说过：在周末巴勒莫的市中心将找不到一个本地人，因为他们都去了 Monte Pellegrino 野餐。我到市集中的一家常光顾的面包店买了一个比萨，又到专卖新鲜芝士的小摊买了刚出炉的 cannoli，带上当季的橙子，开始了小小的徒步之旅。

通往山上有条铺得整整齐齐的石子路，沿着道路上去整个人被包围在了芒草和仙人掌中，一点一点地巴勒莫出现在了脚底，还有一条漫长的海湾，码头停满了船只。山顶上有一座 Santa Rosaria 纪念堂，相传人们在此处发现了 Santa Rosaria 的遗骨，便在这里建了座纪念堂，后来证明那其实是山羊的骸骨。信众依旧纷纷在这里点了灯，以示敬仰。

我在山上一座森林公园吃披萨，乌云一下笼罩，一下被风拨散，露出阳光。等我吃完最后一口 cannoli，天空飘起了细雨，我收拾东西开始下山，还有人悠哉地开始登山呢。快到山脚，就能闻到烧烤的气味，我在网络读到这是一个有名的烤肠小摊，一辆一辆的私家车已经停泊在街边，他们在烤好的小肠上挤出大半颗柠檬汁，抱了一瓶啤酒上了车，坐在驾驶座上美美地吃了起来。我在等待我的小肠时，一家人对我挤眉弄眼，摇下车窗问我的故乡是不是也吃小肠。我请他们用当地语言说 “小肠”，他们说了两个版本，一个是意大利语，一个是西西里语。小肠的口感和我们的粉肠几乎一样，只不过是羊小肠，更有嚼劲。

黑手党 /《教父》/ 西西里

当天我带着一身的烟味回到了 Ballaro 社区，那时夜晚已经降临。雷塔告诉我，在她二三十岁时，巴勒莫的每一个社区都有所谓 “地头蛇” 和 “龙头老大”，若有必要黑手党可以宣布宵禁，禁止居民出入。对于那个年代年轻的雷塔，半夜听见枪声也不在话下。

时空回到现今，我经过 Quattro Canti 广场时，年轻的西西里青年正准备出来用晚餐，街头音乐人用键盘演奏《教父》的插曲。过去的黑暗时刻已经沦为背景，新一代人或者忽视或者遗忘，在今夜良宵里享受当下的欢愉。西西里岛正如她的美丽传说，满足旅人一个美丽的假期，也恰如一个传说，只有住进当地，才能深知她正在进行的历史变化。西西里岛屿的暗与明，仍在海浪拍打礁石的节拍中时刻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