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仰光，光阴的故事，述说十年前和十年后，自然流露的一份情，来自心底处……我问他，你我俩不相识，你不怕我是坏人啊？你怎么也不怕我是坏人呢？他问回我。我莞尔，心里顿时充满阳光。
在仰光，我变成了爱说话的人。
前来机场接我的，是仰光瑰丽酒店的员工。甫走出机场大厅，还未从先进的设施和极有效率的通关过程回过神来，看见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的小伙子手举我的名牌，笑容可掬，站在一堆穿着传统 “笼基”（缅甸男人的日常穿着，类似马来人穿的沙龙）的男人群中，格外突出。我伸出手，握他的手，他的脸转红。一别10年，我再回到仰光，缅甸人依旧如从前腼腆，惹人喜欢。
小伙子名叫莱恩，矮小精悍，黑色皮鞋擦得光亮，把我送上裹着褐色高级皮革车座的黑色豪华轿车。一闻便知道是辆新车。
“我建议您使用按摩模式。” 莱恩指向车门上的按键。轻轻一按，车座缓缓滚动起来。我深呼一口气。这真是缅甸吗？仅仅10年，单是机场的接送服务，便是天上人间啊！
10年前，我第一次到缅甸背包旅行。旅馆派一辆老旧的小货车到机场接数位同时飞抵的住客。小货车没有空调，车座历经风霜，抚脸的风带着亲切的乡土味。忘了当时下榻的小旅馆在哪，印象深刻的是漆黑的夜，没有路灯的街道，凹凸不平的土路，此起彼落的狗吠声，挂在墙上的电风扇摇摇欲坠。彻夜难眠。
是我变了吗，还是缅甸蜕变？
少年要当有钱人
我被莱恩稚气未脱的相貌唬了，以为他是个高中刚毕业的少年。原来他24岁了。我甚是好奇，问起10年前。
“那年我14岁，从家乡来仰光打工。那是我的第一份工，在市场卖雨伞，每个月赚4万缅元（约28美元）。” 莱恩毫不保留地继续说：“17岁那年，我决定要当个有钱人，便一个人前往帕敢采玉。”
帕敢（Hpakant）位于仰光北部，是世界最有名的玉石产地之一。
“那地方危险，朋友们纷纷劝我别去，但我心意已决。抵达后，我和三位室友组成团队，在采矿公司丢弃的矿渣中寻找仍有价值的玉石。若幸运找到，公司获五成收益，另五成我们四人平分。我们天天期待找到高品质的玉石，那就可以早日成为有钱人呀！”
想起前年到印尼东爪哇夜爬伊真火山时，遇见冒着生命危险在火山口开采硫磺的当地人，用生命换取血汗钱。
“可哪有那么容易！我们找到过最好的玉石，只卖得50万缅元（约340美元）！” 莱恩大笑。他只挺了四个月，便干不下去了，成天提心吊胆的日子难捱。矿场受军警管理，不时发生矿崩和泥石流事件，造成人命伤亡。
后来，莱恩考上了大学的工读课程，升学期间当过三轮车夫、导游，也曾在机场上班。2019年末，仰光瑰丽酒店开业，成了缅甸最奢华的的酒店之一，莱恩获聘为门僮，成了酒店的 “门面”。
住在古迹里
古迹酒店是仰光一道美丽的风景，散布在老城各角落。历史最悠久的，要属由亚美尼亚裔萨基兄弟（Sarkies Brothers）创立的斯特兰德酒店（The Strand Hotel）。萨基兄弟你一定不会陌生，槟城的 Eastern & Oriental Hotel 和新加坡莱佛士酒店皆是他们所创建（如今早已易主）。斯特兰德酒店酒店于1901年开业，以其位处的马路为名，在当时是一家只接待白人的高级场所。酒店还在呢！最后一次装修是在2016年，我造访码头的时候经过数次，瞥见了它犹存的风采。
和斯特兰德酒店毗邻的仰光瑰丽酒店（Yangon Rosewood Hotel），是仰光最具代表性的建筑遗产之一，位于老城中心，面朝仰光河，四周被具历史价值的殖民时期建筑地标环绕，缅甸港务局、中央邮局、内河航运总局以及仰光证券交易所等，皆在咫尺之遥。
仰光瑰丽酒店前身是英属缅甸的新法院，建于1927至1931年之间，是亚洲第一栋多层钢框架建筑。新法院可和悉尼海港大桥称兄道弟，使用的钢铁出自同一家英国工厂制造的同批钢铁，让人津津乐道。朝仰光河的20个廊柱子高三层，气势宏伟非凡。从客房走出阳台，廊柱跟前我是渺小的矮子。放眼望去，左边是海关大楼（建于1916年），挂在墙上的大钟纹丝不动；右边是缅甸经济银行第三分行（建于1914年），蓝白的圆形拱顶气派恢弘。想着自己站在历史的正中央，心里泛起一阵不可思议的激动。
此建筑物见证了百年以来缅甸政权的10余次更迭和战争，自身变得伤痕累累。2014年，在仰光遗产基金会（Yangon Heritage Trust）的协助及指导下，展开耗资近一亿美元的庞大修复工程。2018年，瑰丽酒店获得进驻合约。
先被殖民，再经历了长达50年经济孤立的仰光，是一个活生生的建筑博物馆，市里共有189栋公共建筑被仰光发展委员会列为建筑遗产。到昂山市场（Bogyoke Aung San Market）时经过一个工地，工程浩大，是另一个备受瞩目的历史建筑改造计划：把已有至少140年历史的前缅甸铁路公司总部改造成仰光半岛酒店（The Peninsula Yangon）。
给遗产建筑重新定位、调整用途，是保育老建筑物的长久之计，但远比推倒、重建费时费力费钱。古迹的价值，在这里被看见。
用油画婉述现实
一月中旬的仰光，清晨飘着清凉的风。我踏着轻盈的脚步，走向渡轮码头，想搭小船过河，到对岸的德拉（Dala）看看。小船来来往往，搭客上船下船，乱中有序。船夫拒绝载我，叫我搭大型渡轮，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型渡轮是现代的产物，一次可载数百人，我不乐意。
一艘渡轮刚靠岸。我站在河岸，看乘客鱼贯下船，像集体出窝的蚂蚁。一幕人类大迁移的画面，让我大开眼界。
缅甸著名画家 Than Kyaw Htay 画笔下的《迁移》系列油画，风格强烈，我在仰光 River Gallery 里见过，印象深刻。画中常有男人、妇人和小孩的身影。男人挑着扁担、妇人顶着水瓮、小孩提着包袱，或走向佛塔，或经过佛塔。佛塔若隐若现。
“生活其实就是不断地迁移。” Than 说道，眼神笃定，似乎深有感触。
他出生在缅甸西部的若开邦（Rakhine），这地区长久以来因为罗兴亚人危机而备受争议和瞩目。1997年他离开家乡，前来仰光修读美术，现居住在仰光以北约20公里的 Dagon 县。
“在缅甸当艺术家很难。十几年前缅甸对外开放后，外国游客涌入，我们的生活大大转好。近年来，或许是罗兴亚人危机起了负面影响，游客少了，画也就更难卖了。”
Than 刚建了栋洋房，把10年前仅用5000美元买的高脚木板屋推了，起了一栋两层的洋房。我看瓷砖地板上摆着老旧的盛水铁瓮，觉得他是个念旧的人，问他把老木屋推了可惜不？可惜啊，他说。老木屋装了许多美好的回忆。他拍了不少照片，也拍了影片，希望尚幼的女儿长大后，记得她出生和成长的老房子。
我忍不住，又问起了10年前。
“和10年前相比，如今的生活条件好太多了！交通方便，银行到处都有，超市就在不远处，也不跳电了！” Than 说。我点头同意。
道别，跳上私召车回瑰丽。
用美食诉说成长故事
Rangoon Tea House 是仰光有名的茶馆，由当地青年 Htet Myet Oo 于2014年开创，如今已是当地人和外国游客争相光顾的茶馆。2016年，年仅25岁的 Htet 入选亚洲福布斯杂志 “30 Under 30” 榜单，成为备受瞩目最有前途的领导人兼企业家。Htet 于2019年11月开了另一家餐馆酒吧 —— Nam Su，再为仰光的饮食业注入新活力。
Nam Su 主打创新的掸邦（Shan State）美食。掸邦位于缅甸东北部，与中国云南省、老挝和泰国相接壤，是 Htet 的家乡。10年前在缅甸背包旅行时，我最爱吃掸邦面（Shan Noodle）。
Htet 来自医生家族，爷爷和父母均是医生。他在仰光出生，四岁那年因当时的军政府下令关闭国内所有学校，同时规定医生只能在公立医院服务，父母逼于无奈举家搬往英国。
“在伦敦成长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我的记忆里满是母亲亲手做的掸邦面，那是每一个放学后的午餐。” Htet 告诉我，眼睛里闪着亮光。
“我们每年都回缅甸探亲，回来后就不舍得再回英国。我其实更爱缅甸。自小便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回缅甸（长住）的。22岁那年，我回来了。”
母亲做的掸邦面很健康，从搓面团、拉面条到煮酱汁，都亲力亲为，而且坚决不添加味精。Htet 一心想把母亲的掸邦面发扬光大。
Nam Su 像个温馨的家。墙上挂着黑白家庭照、龟裂的水泥地板、老旧的收音机、玲琅满目的水杯、木制椅子、传统茶铺使用的旧托盘、奶奶的针车…… 我看懂了。Nam Su 诉说着一个缅甸男孩成长的故事，透过食物和记忆，歌颂天伦。
Htet 在 Instagram 上分享了他刚完成的四个纹身。手臂上的 “伸舌头” 三字，让我好奇极了。原来是为纪念爷爷而纹的。爷爷在掸邦北部城市腊戍（Lashio）行医时，为了可以和病人沟通，学了一些简单的中文用词。“每次见面，他都用 ‘伸舌头’ 逗我们！” Htet 笑说。在天上的爷爷如果知道孙子用这样的方式来怀念他，应该会安慰地笑。
我来带你渡河吧
离开仰光的前一天，我终究如愿，搭小船渡河了。带我前往德拉的是一名私召车司机，名叫 Myo，在迪拜工作过五年，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我搭上他的车，在车里聊着仰光的种种。突然想起被船夫拒载的事，便问 Myo。他解释，搭小船渡河危险，船夫没有保险，承担不起任何意外，故只载缅甸人。
“你真想去？我带着你就没问题。” Myo 说。
我们约好在码头见面。Myo 交代我别说话，让他张罗一切，以免暴露了身份。我挺紧张的。小木船在仰光河上摇荡前进。一艘货船经过，一个大浪扑来，河水飞溅，把我湿得个措手不及。真危险啊，我俩大笑。
德拉是个纯朴的乡村，用竹和锌板搭建的高脚屋建在河边。傍晚，路上人来人往，骑单车的、摩托车的、三轮车、步行的，都在回家的路上。他带我走了一圈，叫了辆摩托车载我回到河边，再搭木船回仰光。
后来，我问 Myo：“你我俩不相识，你不怕我是坏人啊？”
“你怎么也不怕我是坏人呢？” Myo 反问回我。
我莞尔，心里顿时充满阳光。
